心头一艹

无法

没有故事

这篇可太好了

别笑:

冬天的时候写了一半,本来打算硬盘着了,感觉有些东西好像写不明白,也不太好意思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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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想到黄少天会突然来北京。


这还是半个多小时才前刚刚知道的。


当时我正开着小号和兴欣公会的精英团在龙息河谷抢野图BOSS。打到最后5%阶段,地动山摇的狂暴特效里,游戏画面突然顿卡起来。屏幕左上角的延迟数从几十一下跳到血红的几百,继而上千,直到彻底断开了服务器。


这种情况在网吧和训练基地几乎不会发生,但我如今赋闲在家,网络的稳定性也就没法苛求。试着关掉路由器重启了下,依然显示连接受限,看来只能等宽带供应商修复。正好今天叶秋在家,我下楼问他借了手机,用流量登陆QQ跟伍晨说了下我这边的情况,被告之BOSS刚有惊无险地打完了,大伙正不知道要不要等我回来分材料。我说你处理就好,又点开好友栏里另一个狂跳的头像——这回我们是跟蓝溪阁合作,说好打配合的人关键时刻突然下线,某个剑客怕是也要暴走。


 


黄少天确实暴走了。


对话框里铺天盖地的感叹号充分表达了他的崩溃,原因却跟我想的不太一样——他说他打着打着突然断网了。


怎么这么巧,难道冬天是什么断网高发季节吗?


就在我斟酌着是先告诉他BOSS已经拿下的好消息还是没出蓝雨最想要的材料这个坏消息时,对话框里突然蹦出一行灰色的系统提示来:


“对方当前不在常用地区登陆”


等等,这是什么意思?我心里一动。


不会吧,我心说,但还是问他,你现在在哪呢?


那头回复了两个字:北京。


叶秋的手机差点儿从我手里一个滑翔出去。


……你来北京干嘛?


这话我发誓是没带脑子打的,发出去的瞬间就反应过来了:联盟冬休期,年关刚过,没哪个商家会在这时候搞活动,他还能是来干嘛的?头一次我意识到自己在搞对象这事上果然有些缺乏自觉。好在他似乎也没介意,继续抱怨着关键时刻说断就断的网,我也就放弃了找补,问他怎么来之前不说一声。


我这不想着先干完正事再告诉你吗?他振振有词。


不是,半个中国都飞过来了,跟见男朋友相比抢BOSS算正事么——好吧,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还真没准。总之他现在也在北京,也断了网,不知道断网范围一般会有多大,如果不是碰巧的话,那么我俩可能离得不远。


我问:“你现在是在酒店还是网吧?待那别动,我过去找你。”


那头却哈哈大笑起来:什么待着别动,你被苏妹子看的韩剧洗脑了吧!


这回他直接回复了语音,“我当然在酒店啊,中午到的。现在反正没网待着干等也无聊,我出来往你那走好了。话说你家在哪,附近有什么标志性建筑物没有?只听你说过是海淀区。”


海淀区有430平方公里,整个新加坡都没海淀区大。要是只凭海淀区三个字就跑到了很可能离我咫尺之遥的地方,也算是种本事了。不过他向来就是个直觉很强的家伙,不论荣耀还是日常,有点像野性未驯的猫科动物,那对一笑就往外呲的尖尖虎牙就是明证。


而我现在住的地方——也就是我从小长大的这个家是在一个大院里,门口有哨兵站岗,里面分区复杂,得让人带着才能进。我不确定他这回过来打没打算上我家看看,我是无所谓,先见上了再说吧。附近倒是有个地铁站,一号线万寿路站,应该挺好找。


于是我把站名告诉他,约了在地铁口等。还有,出门穿厚点。


 


交代完这些我没敢耽搁,骑着那辆两个月前从储藏室里翻出来的旧自行车就出门了。


这车大概是我跟叶秋上中学那会儿买的,一人一辆,留下的这辆不知道是我的还是他的。有点年头的车骑上去就跟刚熬完夜的我一样,晃晃悠悠,哪哪都涩,好赖没散架。


外面挺冷,有一点干巴巴的小风,空气还不错,没什么浮尘颗粒物,至少路上没见人戴口罩。不过不管有没有雾霾北京的冬天都是土灰色的,就是行道树掉光叶子后的那个颜色,烧煤的大都市在冬天的必然现象。下午四点多,西斜的光线下建筑物的线条明亮柔和。十多年来好像不管这城市其他地方如何日新月异,家附近倒一直还是老样子,连路口超市的名字都没变过。大概是公主坟向西这一带大院多,中直机关住宅自成一统,区域相对封闭,有些路口近两年才打通,有改造也多是在内部。这让退役回来的我有种不费一兵一卒收复失地的感觉——人对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总着份莫名的所有权意识,想到很快那家伙也会来到这里,心里莫名就有些高兴。


 


当然本来也是该高兴的,距离跟他上一次见面好几个月了。


这得怪这个联盟赛程安排,本市三支战队,去年下半年居然只有义斩跟蓝雨排到一场主场,绝对有问题。


对此我严重怀疑老冯跟我有仇,好吧,老冯的确跟我有仇。


并且那次我也只从黄少天那赚到了一个、严格来说仅仅半个晚上,因为第二天蓝雨全队居然安排了去爬香山。尽管当时正直秋天,确实是看枫叶的最佳季节,但我仍然坚定地认为这是喻文州故意的:一帮打游戏的宅男没事爬什么山?这么多年怎么以前就没想过要爬?


咳,这招真狠,少天从来一颗红心向蓝雨,此类团建活动必然是坚决拥护的,还把我也一大早拽起来一起塞上了车,美其名曰正好需要个本地向导。其实我也就小学秋游去过那地方,早忘得一干二净了,而且我宁可让山来爬我,而不是我去爬它,但我还是跟他一块去了。像这样的事情,换了一个人我是绝对不愿意为他做的,这份牺牲我衷心希望黄少天能明白。


去的大巴上我在满车厢听不懂的方言中昏昏欲睡,座前方那头乱翘的棕发摇来晃去就没停过,那家伙正跟他们队里的未成年为了一袋吃的争得没大没小,不亦乐乎。我微微懊恼,要是前一晚别他一求饶就耳根子软,折腾得狠点,现在我俩还在酒店大床上睡得舒坦呢。脑子正跑着马怀里被烫了一下,抬头就见他趴在椅背上对我比了个“嘘”的手势,又马上转回去了,好像刚扔过来的不是袋热腾腾的包子,而是什么千辛万苦夺来的稀世珍宝。


山上风景很好,不过爬到一半我还是果断把人拖上了观光缆车。


一开始黄少天还不乐意,我就一摊手,表示自己腰酸脚疼,走不动了。


你不是吧?他惊讶地上下打量我,痛心疾首道,那你更该多运动运动了,别跟个妹子似的,前面山顶没多远了啊坚持就是胜利。我说拜托咱能不睁眼说瞎话吗,这边你来过还是我来过,反正我真不能走了。而且我这人还有点恐高,缆车也不敢一个人坐,你就说你陪不陪吧。像是被我的无赖和“娇弱”给震住,他纠结了几秒,匆匆看了前方的队友们一眼,终于还是毅然决然地向我走了过来。其实他们队里除了那小萝卜头应该差不多都知道我俩那点事了,此刻的欲盖弥彰实属关爱联盟下一代的自觉。


也不知道是真信了我关于恐高的瞎扯,还是那缆车无遮无挡仅有一根档杆设计太过彪悍,整个上升过程中他都一丝不苟地拉着我的手,仿佛我是个热气球,一松手就要飞上天去。尽管我不是真的恐高,可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时候能有一只手这么紧紧拉着你,那感觉其实挺不坏。快到终点时忽然一阵大风吹来,脚下的枫树林被层层翻过,金红色的叶片像陨石群一样迎面朝我们的反向飞去,缤纷地盖在我俩的额头、鼻梁和眼皮上。妈蛋这是流氓的致盲技能啊!他煞风景地叫着,可一边抓着我一边抓着护栏,又腾不出手去摘,就那么一直挺到站台。


那片叶子后来被他塞给了我,非说那是我同类——我这么个心明眼亮的大好青年就是被你给一叶障目了的!我说可不是么,就障你了,那什么你脖子后面还有两片我给你捉出来。哦,他乖乖把脑袋侧过来,睫毛低垂,像倒伏的金色茎的草,扫过一塘秋天波光粼粼的池水,周围是色泽艳丽的树林。如果当时不是边上有人,我想我一定会忍不住亲他一下。


 


地铁站在万寿路和复兴路的交叉口。


四个出口面面相对地分布在隔离道上,无论站在哪一边,视线里其他三个口的动静都一览无余。我站在D口外,扶着车停在路边,太阳比我走得快。低头看了眼手机,QQ没有新消息——叶秋那台被我临时征用带上了,好歹算个成功人士,两台手机他还是有的。


二十分钟前黄少天发了个惊恐的表情说他“误上贼车了”,判断理由是车前挂了个微草队徽挂件,司机还是个大块头,看着就挺不好惹。可自己滴滴打来的车,跪着也得坐下去。他忧心忡忡地说多亏出门用围巾裹着半张脸,对方应该暂时还没认出来。


“不然搞不好直接打昏扔哪条河沟里了。”


“放心吧,北京这个月份河里都结着冰呢,扔下去你自己爬上来就行。”


他回了一长串省略号,看起来很想用语音说点什么,考虑到敌队粉丝近在咫尺,硬是憋住了。


“还有没有爱了!能盼着我点好吗,就算淹不着一闷棍敲傻了怎么办?!”


这时候的标准回答大概是傻了我也要之类的吧,然而我想了想,觉得做人还是应该直面现实。


“那你赶紧先把银行卡号密码告诉我。”


“……凭什么啊?!”


“这不是怕手头那点烟钱养不起你这位大神嘛。”


“滚滚滚,少自作多情,谁说要你养了,我大蓝雨福利好得很,队员从头到脚都是上了保险的,打包过来当家属连你一块养了,要不考虑下?”


如此掰扯了会,他忽然又紧张起来:“完了完了,等红灯的时候那司机老回头看我,他是不是发现了?”


其实刚才路边有个小年轻在过马路时频频往这看,似乎也认出我来了。世邀赛之后发生这种情况的机率好像变高不少,不过由于我双手始终稳当地按在那辆破单车的把手上,那人斟酌片刻,终于还是不敢确认地拐走了。


“淡定点,这一路忍忍别说微草跟王杰希的坏话就行。”


“开什么玩笑,我是这种没分寸一开口乱拉仇恨的人吗?要也是跟你在一块被带坏的,近墨者黑。”


这句听着倒是顺耳,我顺着他继续鬼扯:“实在不行你就说你改邪归正了准备投靠微草,这不低调来京共商大计了么。”


“哄鬼吧你!不对,鬼都不会信!你怎么不说你明天就要复出转会霸图跟老韩并肩作战啊?哎呦我去刚刚他又看了我一眼,那欲言又止的小眼神,绝对有问题……都快到了居然还堵上车了这是玩我呢!”


首堵啊大哥。我说慢慢来不着急,我也才出门,他就没再回复了。


合理猜测是他身份终于“暴露”,这会儿多半跟对方已经聊上了吧。皇城脚下干的哥的大都能侃,一水儿没被这行业耽误合该被招进战略忽悠局的人才,话痨没准还正棋逢对手。


 


说起来第一眼见到黄少天,碰上的倒是他难得无言的时刻。


那是二赛季的季后赛。


当时赛制跟现在不一样,八强队聚在一块儿,一天打好几场。


首轮嘉世对战蓝雨,两局胜出后我找了个没人的消防通道抽烟。过了会楼梯口蹭地蹿上来个人影,往墙边一靠,正手反手抹把脸。


一身蓝雨的队服,脸生,不是正式队员,太小,应该是来观战的训练生。


他像是在哭,我有点尴尬,但作为先到的人没理由是我走,于是便不动。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不过蓝雨的人在这时候哭我其实理解,冠军之路从来都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一年努力,输了谁都不好受,素不相识的过去安慰才有毛病。何况我能感觉到这家伙也不需要。哭归哭,手背擦过底下眼睛却还是冷亮的,里面是种很“要”的、锋利的神情。我毫不怀疑假如我抛出一丝明显安慰的态度出去,下一秒他就会扑过来揍我。


于是我俩就这么共享了无声的两三分钟,他哭他的,我抽我的烟,隔着几米互不相扰。


烟抽完后我就先走了,心里想着:等今天比赛打完回趟家吧。


离得是真近,五棵松体育馆,到家才一站地铁。


五年没回去了,念头来得突兀,大概因为看到这蓝雨小鬼一脸青葱,恍然想起自己离家时也是这么个年纪。


那趟家回得其实不怎么愉快。也算意料之中,理解与否无所谓,本来也真的只是回去看看,人还得往前走。


本想着新赛季见到老魏可以跟他顺便提一嘴:你看你比赛里这一跪吧,你们家有个小朋友都得躲起来掉眼泪。结果那年夏天他来了个直接消失,这事随即也就被我抛到了脑后。




等四赛季正式在赛场上再见到黄少天,他果然没认出我来。


那种情况下看过一眼就能记住才奇怪,所以我也奇怪为什么我能认出他。


黄金一代涌入联盟,他是里面最高调话多自来熟的那个,按理和那个安安静静泪流满面的模糊印象并不沾边。可打过一场我莫名觉得应该就是一个人,却邪和冰雨碰撞交锋带出的感觉自动和记忆接轨,提醒我把人对号入座。


或许这也不是记得,而是我直觉那个眼神锋利的训练生要真进了职业圈,打起荣耀来应该就是眼前这个小剑客的样子吧。至于到底是不是他没去确认过。懒得问,这种黑历史问了他八成不肯认,再说暴露出自己早对他留有印象似乎也不太好,像平白送出去个把柄。本质上少天这人还是挺狡猾的,最好别给他机会。


 


和每个进联盟的新人一样,一开始他也对我颇为好奇。


一来从前免不了多多少少听过点关于我的传闻(估计传走样的居多),二来那会嘉世刚拿下三连冠,联赛才开了三年,就这冠军谁再想拿仿佛得经过我同意。不过我这人实在没什么神秘的,那层世外高人的面纱也就披不久,打了几次交道那点距离感和类似崇拜的错觉便不复存在。外加他本身有天赋有野心,很快自己也跻身大神行列,底气足了,对着我开始直呼其名起来,好像跟我是认识多年的老朋友一样,随意而平常——只是我以为的平常,其实跟对别人还是不大一样。很长时间里我觉察不出,其实是由于我对他也有着那么份不同。


这点还是通过苏沐橙一句话无意中揭露的。


在我眼里沐橙一直是个挺温柔,没脾气的姑娘,没事断不会主动跟人过不去。所以看着她这边刚嫌弃完那话痨烦得要死转头却又去调侃对方时,心里不免惊讶。终于忍不住问起,她却笑眯眯地说,跟你学的呀。这个答案倒是消除了我原本的担心,不过——怎么能是跟我学的呢?当然,别看我平时整天泡在电脑前埋头训练,其实业余休闲活动丰富多样,远不是外人想象的枯燥。具体比如时不时招惹下老韩啊,关怀下张新杰的睡眠啊,喊张佳乐过来roll个点啊,帮王杰希回忆下当年的小绰号啊,等等等等,都是很好的减压方式……至于黄少天,明明他自己跑上门来求PK的时候更多,这不怨我吧?


可我忘了,群里是有聊天记录的。证据确凿,我只能承认自己对他是有点“特别关照”,一见他冒头嘚瑟就忍不住打压,没事也要单拎出来撩上一句。他话多喜欢搭腔,在选手群被围攻是家常便饭,可攻击的那个头十有八九是我起的。别看他有本事让联盟改变比赛规则,在我这好像还从来没能占到一次口头上的便宜。把话痨堵到无话可说的愉悦足可媲美三四十块一包的烟,隔着屏幕都我能想象出他跟那头郁闷抓狂的模样。反应又快又好玩儿,不逗他逗谁。后来这习惯从线上延续到线下,职业选手聚会的时候我也会不自觉在一堆人里先看看他来了没,尽管通常不用找就先听见他声了,大概他这人太过生动,自带反光板,到哪都是一抹亮色。




我俩如此长期互开嘲讽你来我往乐此不疲,如果是一男一女,怎么看都很有别有意味。可我俩都是男的,这就比较有迷惑性,于是也就一直没谁觉出异样。所以说像这样的事如果没人开窍,可能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后来沐橙懊恼地声称她早该在我说黄少天可爱的时候就醒悟的,但我其实忘了什么时候说过,就算确有其事也很可能仅限于如实描述而没别的意思,毕竟就连游戏里的哥布林在我眼里也称得上可爱。


非要说他比哥布林更可爱的地方,那就是不记仇。


我小时候养狗,狗也不记仇,我一直以为小动物就是这样记不住事,后来才知道并不是对谁都不记,而是因为它亲我,所以才对我格外大度。黄少天的情况与此类似。谁都知道任何1V1对抗都很容易打出气性来,一输再输的情况下甩脸开骂人身攻击简直家常便饭,游戏里为此结仇的都有。他常来找我PK,有时我也嫌烦,装看不见,被逮着了便想速度解决,故意挑于我有利的图,压着打,嘴上嘲得也很不客气。连败三把,他也会怒摔耳机,以为他就此不来了,倒杯水点根烟的功夫屏幕就又跳出一个对战邀请,且往往这局会有惊艳之笔,乃至翻盘,扬眉吐气。


跟他打除了耳朵受苦,也挺费心力,不是考虑战术那种费,而是因为他的打法没套路,他的套路就是从你的套路里找破绽。水平够的可以像我这样直接镇压一丝机会都不给,但也不是次次都行。有时候明明看似是你把他逼到墙角,退无可退了,转眼反而是他将你一剑穿心,非常刺激。所以总跟他PK也只能说愿打愿挨,毕竟我真不搭理他也只能找别人不是。他有足够的热情,所以对假扮热情毫无兴趣,竞技里实力说话,找谁最多就说明最服气谁——我知道他服我,我给打服的。他一旦服谁了就会不吝于赞美,夸张但又半点不肉麻,夸得你心里特熨帖,舒坦,热乎乎的。坦白说,这实在有点虚荣心作祟,但考虑到他那不是谁都能入法眼的高标准,拥有这份能虚荣的资格还是值得偶尔自得一下的。男人嘛。


 


假如那时候有人问我是否喜欢黄少天,我大概也会不假思索地回答是。应该说我喜欢所有荣耀打得好,心思纯粹的人,喜欢每一个难缠的对手和锋刃交错时感受到的战意。只是也不会主动去和他们在游戏外再有什么深入的往来。有谁遇到困难了,能帮的我都会帮,至于这种关系能否称得上朋友,我不清楚也无意去弄清。事实上大多数旧识一旦退役,不主动维系大家基本也就再无交集了,电竞这行就是这样,来来去去都是常态。我确实不太在乎这些。友情尚且如此,别的方面就更懒得去考虑。沐橙说所谓的不想其实是挑剔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她电视剧看太多了,但说不准里面也有那么一两句真话,谁知道呢?又懒又挑,可想而知感情基本就没什么指望了,得,还是继续打游戏吧。


 


到了七八赛季黄少天开始频频找我出去吃饭,只是吃饭。什么原因我哑子吃汤团肚里有数,还觉得挺逗,就算带队战绩下滑,被媒体唱衰,成为众矢之的,嘉世也不会让我饿着啊。不过碍于竞争立场他不会直接表露出这种关心,我也乐得假装不知道。尽管被叫出门的时候每每心生懒怠,总想着下次随便找个理由拒了吧,但也没哪次真去实施,可能我就是对这人没辙。好在他对吃的不挑,我也不挑,路边随便找,大学城边的小吃街就正符合要求。话(听)足饭饱后我习惯性点起一支烟,有时少天也问我要,一抽上烟他就安静了,我们站在插满竹串的塑料桶边,黑暗自远处慢慢侵蚀过来。他也会这么没事就找别人吃饭吗?某天脑海中偶然飘过这么个问题,我没往下想,有些笼统不成形的感性跟呼出的烟雾一道被风兜走了。这样的情景,当时不明白其中的意义,而日后再回忆起来倒是昭然若揭。




可能长期习惯的生活环境突然变了,人也会变得相对敏感。


去到兴欣没多久我找黄少天来帮我刷副本记录,那晚他一走进网吧,我就觉得哪里有点不一样,但又说不上来。打副本时他扒着我东问西问,态度倒是很寻常,于是我想之前大概是错觉吧。临到走了,他站在门边跟我说“一定要回来”,夜色中眼睛亮得出水。从他嘴里听到这样的话我并不意外,仗义侠气,是他的风格。问题是,黄大侠在说出这句话之前一度转开头去,盯了半晌空气,这个沉默的停顿无法不让人联想到重要谜底揭晓前的倒计时:几秒钟可以酝酿一句话,也可以杀死一句话,我不知道答案是哪个,甚至不知清楚题干是什么,却鬼使神差地跟着紧张了一瞬。


不明所以的紧张就是瞎紧张,肾上腺素白升高了一回,松弛下来后有种悻悻的感觉,彩票开奖落空后就是这样的。故此虽然我很感激他寒冬腊月穿个帽衫跑来帮这个忙,但还是照实价收了他十块钱的网费。




离黄少天说快到了之后过去挺长一段时间了,我在想是不是该打个电话。


点进通讯录才发现这是叶秋而非沐橙的手机,里面没存他的号码。不过切回拨号界面尝试了下,倒是流畅地拨出了一串数字,哪怕都没刻意去记过。


响了三声,那头接起来喘口气我就知道没找错。


“你到哪了?”我们同时问出口,声音叠在一起。


“还能是哪,地铁站啊,”他说,“你人呢,我都转一圈了怎么没看见?”


我下意识抬起眼往四周看,视线中并出现没任何疑似他的身影。


“我在D口,ABCD最后那个D,就在电梯上来的门边。”


“什么,我也在D口啊,不就WASD往右那个D吗,地铁口明明只有个卖地图的老奶奶,那总不会是你吧!你什么时候变性了老叶?”


然而此刻每个口上都只有些进出的乘客,压根没有什么停驻的商贩。


我问:“你说的地铁口是路面上的吧?”


他喘口气:“……刚又坐电梯下去了。”


我只好也往下走,楼梯上空荡荡的。


“确定是万寿路站没错?”


“我擦你几个意思,“他没好气地回道,”我又不是不识字!”


“不好说,咱们可都是拖当代青年学历后腿的存在。”


“我好歹参加过中考,真文盲拖人下水不要脸啊!”


 


这地铁站是七十年代建成的,很有些年头了,不存在那种上下几层的转换通道。五点十五,往常应该是下班高峰时间,但这才年初七,站内并没多少人。稀稀落落的乘客检票口出来,我与他们逆向而行,往里深入的同时向各个角落张望,怀疑那家伙是不是躲起来打算跟我开个玩笑——问题是,站里也没什么地儿可躲的啊。


“你没重新进票闸吧?”


“哈?我有毛病啊刚下车又买张票,给首都地铁建设做贡献呢我。”


“不行,我真找不到你,”我认输了,“不过地铁站是不是应该有那种可以寻人的广播——”


“卧槽你想干嘛,别别别!别去!”他惊道,“现在满大街都是玩荣耀的,公共场合我可丢不起这人!”


“那就别玩了,赶紧出来吧,我在人工售票处前面。”


几秒钟的沉默后——


“谁跟你玩了,”手机里传来些沙沙的杂音,他声音有点发憷,“我现在就对着售票窗口呢。”


我左右看看,一时竟不知该回答什么——这怎么可能?


随即听他用方言骂了句脏话,又飞快地切换回来。


“我去,别吓我啊,我问了这边售票口只有一个,所以这是什么情况——你穿了还是我穿了?我进的不会是个假站吧?如月车站?”


我不知道那个什么车站是什么意思,但现在也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这情况是挺诡异的,肯定是哪里搞错了,就囫囵这么个地铁站,人还能走丢了不成?正想捋捋,他又在那边叫起来:“喂你怎么突然安静了,快说说话,你再不说话我白毛汗都要出来了!”


这家伙联想能力可是一等一的丰富,我忙让他把脑洞先收收。


“这样吧,你去路边站着拍张正对你的街景发过来让我看看。”


“外面?外面就是马路啊,边上都是树,能看得出位置?”他表示怀疑。


“好歹是我家边上,“我说,”我比较熟。”


好吧好吧,听你的试试。他走动起来,忿忿地嘀咕说还是游戏里好,数字坐标一发再清楚不过。不一会背景里车流穿梭声逐渐清晰,声场也变得开阔,他应该是快出站了。


“等等,老叶,我突然有个猜测不知道对不对。”


“什么?”


“你要是出来得晚还在路上没到就直说啊,”他语气严肃,“不然被我发现是找借口拖延时间的话可就死定了!”


想什么呢,我哭笑不得:“在你眼里哥就那么没信用?”


“不是——唉我看到那座庙了,就对着庙拍吧?”


嗯。我下意识应了声,接着一激灵:“什么庙?”


“不就那个什么,万寿寺吗。河边上那个,红墙灰瓦的还挺好看。”


万寿寺……万寿寺?


——原来如此。我摁了摁眉心,深吸一口气:“少天。”


“干嘛干嘛没事我就挂了啊,不挂电话怎么拍照片发你——”


“不用拍了,”我赶紧打断他,“咱俩就不在一个地铁站。”


“什么?!”


“我在万寿站,而你那是万寿。”


“你说什么——万寿——不在一起的吗?”


“这是两个地方,“我告诉他,”而且也不在一条地铁线上,我里这是一号线,你看看你那是几号线?”


“十六号……我去!”他声音变得激愤,“辣鸡输入法自动联想坑人啊,出来之前我特意搜的,搜出什么我就点进去了谁知道还能有重名啊!”


“可是庙和路差很多吧,”我忍不住指出,“一共就三个字都能搞错,不是听力不行就是记忆力老化,你自己选一个吧。”


他自然不服:“为什么就不能是你口齿不清害我听错倒打一把?”


“好好好,我口齿不清。”想到他这番折腾是为了什么我瞬即心软了,主动把锅接过来。确实也怪我回来后门出得不勤,不知道万寿寺什么时候也通上了地铁,记忆里可还没呢,这几年公共交通发展够快的。


好在虽然走错,算下了两个地方离得倒也不是太远,顺着三环过来就是——要不是自行车上不了环路我就骑过去了。


“那怎么着,这位同志您赶紧打个车过来指导指导我的普通话呗。”


“来了,”他愤愤道,句子都变短了,“你给我等着!”




天快黑了,太阳像个烧红的炉子底。余晖大片涂在道路、斜坡和远处楼房侧面,所有东西像是被牧师套了个圣光术,沐浴着一层浅金色。马路上车流越来越密,带起黑色的风在其间穿梭,陆续把些零碎:纸团、树叶、塑料袋带到我脚边又很快卷去不知何处。


出门前我没想到自己会目睹一个完整的黄昏,以往大多数这个时候我都窝在屏幕前,确实很久没这么看过夕阳了。这或许是个暗示,生活从某一个点与之前有了道清楚的分界:在另一个潮湿多雨的城市过去的每一天,对战、复盘、鼠标边上的烟缸渐渐垒高等待一次性清空后再循环往复,这样的日子竟然已经彻底成了前尘往事。当然游戏不能打一辈子,不打之后还能干什么,从前我也会想,首先肯定得回去,家,这个字眼外是一片彻底的空白。好在我还是平静地踏到这一侧来了,到底没把自己撂在哪。不用每天再想着赢不赢其实也没那么不习惯,走下去身边还有熟悉的风景,黄少天——他的笑、他的温度、起个头停不下来的聒噪声是空白中填进来的第一块拼图。


划开手机屏幕选手群里还是那些熟悉的头像在跳,发红包,我顺手抢了一个,运气王。他们说去去去你个退役的来凑什么热闹!我理直气壮:帮话痨抢的。风递来一阵热香,推着铁皮桶卖烤地瓜的女人停在地铁口的另一侧。


目光相交,她冲我讪笑,太阳快落了哈。


我点点头,其实也无需回应。天上的太阳落了就落了吧,我的那个太阳已经在路上,正在朝着我这边赶过来呢。




去年最热的时候国家队在地安门那边集训。


大部分人对天气颇有意见,而黄少天对我颇有意见。


积攒着微妙的疏离和抵触,刚好把握在别人瞧不出和我觉着别扭的程度上。


肯定不是因为比赛,一个月前蓝雨败给兴欣后是他握着我的手认真地说:夺冠吧。


当然我也没欠他钱,何况这家伙总说他一场比赛多少多少万的,欠点儿估计都记不住。


——好吧,装傻没意思,我也不是真那么迟钝,只是有些事情光凭感觉而不去求证,那就约等于不存在。主要平时见惯了这家伙放肆张扬的样子,还真有点看不得他低沉,然而又下意识觉得自己在他那里恐怕有那么一点特殊,竟然不便开门见山。要是他把这点情绪带到训练里,我作为领队倒还能说上两句,偏偏他训练认真,心态积极,竞技状态堪称神勇,搞得我要再过问好像都显得师出无名,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这问题不好多琢磨,我本来想着赛后再说,后来有天中午多吃了那么几口饭,可能也有前面连夜看资料的缘故——但主要还是食困吧,不小心在机房椅子上眯瞪过去。醒来发现脖子后面多了个靠垫,午休的机房共统没几个人,另一侧黄少天正专心致志对着屏幕敲打键盘做关卡训练。我什么也没想,起来过去拍拍他肩,问他:睡多久了我?


他头也不回地答:没多久,还不到二十分钟。


怎么一试就试出来了,我忍俊不禁。


他自己也立刻发现不对,闷头敲键盘的节奏变得更加疾风骤雨。


 


不过有了这么一出,晚上训练结束再找他聊两句,人也就乖乖跟我出来了。


那个时间点,后海边上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我把他带到湖边一家酒吧二楼的露台上,一人一杯冰饮对坐装X。里面太吵,有人唱歌,外头略有些闷热但尚可忍受。傍晚下过场快雨,空气里满是泥土的草腥混着爆米花的奶香,形成一股偾张的甜味。角落视野昏暗,灯光偶尔扫过来,面对面都看不太清脸上的表情,莫名有种诡谲又近似于旖旎的气氛。打游戏的另有打发漫漫长夜的途径,这种地方我俩当然都很少来,不过不熟悉的环境,有些话反而比较容易说出口。


我直接问黄少天:“最近我得罪你了?”


他当即否认,没有没有,没这回事,你说什么呢。


我说:“那怎么安静那么多?挺不习惯的,就是买了台念佛机突然不响了也总得有个原因吧。”


要放从前我这么调侃他肯定得怼回来,像那种戳一下蹦老高的弹球,这时却又挺能端住了,在那拿手一圈圈地转着杯子:“什么原因,能有什么原因,就是被你这一把年纪还一路逆袭冠军说拿就拿的光辉事迹给刺激到了呗,决定抛开私心杂念发愤图强拼一把,不行么。”


我自然不会放过他话里的小尾巴:“所以是什么杂念?”


他噎了下,拒绝被套路,扭头去看湖面上排成一队穿过桥洞的黄鸭船。


“领队跟你谈心呢。”我敲敲桌角。


“……叶修你今天怎么回事?你是不是闲的!”


“说对了,我以后都闲。”


我往椅子上一靠,点上烟,看似潇洒,其实心里也有些打鼓。


显而易见,他的反常和我这次退役有关。可既然他没主动兴师问罪,我似乎也不该刨根究底。认识这么些年,我很清楚黄少天这人看似大大咧咧,玩笑随便开,其实从来很能把握分寸。这样的人通常领地意识都强,机会主义者不会轻易开放展览自己,大多数事情都是闷在心里独自敲定,坚决执行,无需旁人过问指点。我自知并非“旁人”,在他这小有特权,只是这种特权你不用还可以揣着明白装糊涂,用了则等于亮明正身——这是条踩过去就翻不回来的线。


可我还是问了,我问他,是不是因为我说了什么?


“是那句我本来没想回来是被逼的,没带账号卡不会上场,还是后来让你们放开打有锅我来背,反正就这一回?哪句让你听得不舒服了,你告诉我。”


“次奥原来你自己也知道啊?都让人很不爽好不好!”他咬牙,然而马上又补充,“不过不用管,多大点事,郁闷一阵过段时间自然而然就好了。”


“真舍不得我走?“我笑,”那也正常,一路被哥虐大的,虐恋情深,虐出感情来了,没什么不可告人的。”


“虐恋你妹啊,垃圾话滚滚滚!”他立刻送出一根中指,“我们是敌人哎,你退役滚蛋了少个人来抢冠军,我敲锣打鼓放鞭炮还来不及!也就看在PK嘴炮建立起来的革命情谊礼节性舍不得一下,能不蹬鼻子上脸么?问题是别人退役至少有句话,没话好歹也知道对着镜头挥挥手来个潇洒退场的背影吧,就没见过你这种溜得比贼还快的。知道你是回家,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是犯了什么事急着跑路呢!真要跑路有本事一次性跑成了别回来也行,特么等人心里建设都做好了又杀个回马枪,现在让人数着倒计时有劲么有劲么?”


难得面对黄少天如此直接不加掩饰的情绪,我内心竟有些得逞般的窃喜。


可这要怎么回答呢,说我并不是刻意隐瞒,只是习惯了不交代?


然而本来也用不着交代,这一刻会隐约被勾出些微愧疚,也无非也是因为面对的人是他——我是这么想的,只是这种想法并没体现出来过,关于我黄少天了解的不比别人更多。


正踌躇着不知说什么好,反而是他先摆摆手:“干嘛这表情,你不一直这样么,就像跟嘉世闹翻退役那次,外面都传成什么样了你还不是闷头一心当你的网管练你的散人号,要是昭告天下、到处解释、什么都给说得明明白白那就不是我认识的叶修了。”


我想了想:“我没说的,你可以问嘛,像上次你不就问了。”


“情况不一样啊,上次我会问,是因为看到你还泡在游戏里,什么打算我还能猜上一猜,这次你都确定不会回来打职业了,我该问什么,都不知道从哪问起。哦不对,我还真有个想问的:除了苏妹子这样一直在你边上的,联盟里你跟最熟,关系最近?”


“……你算吗?”


“见鬼,我问你你干嘛反问回来?你自己不知道?不过听这意思应该是能算喽?如果答案ok,那容我不要脸地说一句,之所以你会这么觉得,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有在经营。毕竟像你这样这个不在乎那个没区别的人,我要是再不努力,那就真成那什么君子之交,淡着淡着就没了。”


“那可真是辛苦你了。”


“辛苦是不辛苦,反正我乐意。可是你这人太神了,从小到大在我这只要算得上朋友的,我绝对数得出他家里有几个兄弟姐妹,闲着喜欢干嘛,爱吃酸还是辣,小学暗恋对象搞不好都叫得出名字……不用刻意打听,哥们之间弄清楚这些有什么难的?可到你这就成了好些年连真名都不知道——别误会老叶,这不是抱怨,我也不是要查你户口,跟你打交道就得接受你是这样的人。我接受。因为我知道有些东西你是真的没想过,而且以为别人也都跟你一样,不然也不会随随便便借了那么多收不回的钱出去。你就是为打荣耀来的,脑子里只有这个,退役了该回哪回哪去,别的事你觉得和别人没关系,那就没有。我不给你出难题,问一堆有的没的让你想哪部分能说不能说,等你什么时候闲着无聊想找人打几把竞技场了,来找我,我都在。”


痛快说完这么一大段口干了,他端起杯子咕嘟咕嘟往嘴里倒,睫毛在棱镜般的玻璃后面安静地颤动。那些冰和水好像也同时顺着流进了我的喉管,冰凉地浸泡着心脏。胸口鼓胀充盈着,像是轻按一下就会淌一地。


他粗暴地道破了一个事实:哪怕我内心觉得自己跟黄少天已经很亲近,仔细想来其实也仅限于荣耀,而且确实是他在就我。尽管这种关系应该并不至于一离开游戏就彻底断开那么脆弱,可事实上我已经见识过友情生离和死别两次无常的面目,所以他的焦虑也不无道理。


一切关系的稀释都是离别。当然就像他说的,这不是他的问题,而是我的天性和经历造成的:由于离家出走这个起点的特殊性,长期用着不属于自己的名字,在这段近似于借来的时光中,除了荣耀之外,我的确一直做好了随时抽身离开的准备。


这也没什么可检讨的。不光是我,大多数人从来都是按照自己一贯的作风在擅自行事、生活,不曾问过别人眼中的自己是什么模样,所作所为是否过于自我。半是不屑,半是不敢,毕竟一旦习惯之后,改变伴随多年的活法总是很难的,除非有什么比惯性更强的力量在背后推动你。


——其实黄少天就有这个力量,只是他似乎尚不自知。


楼下唱歌的终于停了,街上游客的响动隐隐透上来,混着夏日丰富的虫鸣。可能坐得热了,他起来走到露台边沿,倒靠着栏杆,夜风掀起他的刘海。我把烟在盘里掐灭了,就坐在那看他,一下找不到什么可说的了,脱口而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回个家又不是人间蒸发,要不我抄份家里地址给你?其实离这不远。”


“靠,我要这东西干嘛,上门去跟你讨债呢?”他哭笑不得。


“我也不知道,“我自己都笑了,”所以我得问明白了,你想要什么?”


他一愣,脸上露出真正意外的表情,渐渐收起来,透过氤氲的光线安静而坦然地看着我,一动不动,眼睛里带着夏日溪流才会有的那种光泽。


“说出来挺土的,不过,“过了会他说,”就想你不打职业了也能过得高兴就好。”




这个晚上我本以为,或者说预感黄少天会向我表白。


当然捅破这层纸的事由我来做也无不可,无非出于私心还是希望从他嘴里先听到。所以听到他那么说第一反应是失望的:我弄错了?这是个误会?当然话肯定是真心话,对此我毫不怀疑。可没等我顾得上掩饰这点情绪,像提前安排好的一样,他手机响了。电话是方锐那家伙打来的,说是组牌局缺人,可真能踩点。黄少天问我怎么样,我说你去吧,我再待会儿。他点点头,喝光杯子里剩下的冰茶就下楼了。


酒吧门口灯牌蓝光转绿,光束追不上他汇入人流的背影,仿佛一块投进湖中的石子,很快消失不见。我抽着烟,一直坐到银锭桥上卖花灯收摊了,夜风转凉,踩着月光一个电线杆子一个电线杆子往回走。


十一点过,这附近遛弯的老人都回去歇了,还在外面晃荡的大半是游客,有着能把地皮翻过来的新鲜劲儿。几个年轻男女操着方言大声嬉笑着从我边上经过,虽然不懂说的什么,但听得出应该和黄少天来自同一个地方。他确实很适合被放进这样的画面里,在夏天的晚上和同伴约出来喝啤酒唱醉歌,无忧无愁,跟喜欢的姑娘绕着湖约会。可惜他现在喜欢的不是什么姑娘。只要回想起他刚刚在夜色中看我的眼神,要对这样看着你的人不产生一丝动容是不可能的。但要把这归结成被打动继而产生冲动想要回馈也不对,因果反了。肯定还是我对黄少天先有了想法才会去注意他的眼神。


兴欣网吧一角的墙上有张他的海报,当网管那段时间每次经过我都会瞄上一眼,心说这图P过头了吧,真人哪有这么好看。不是嫌弃,就是太熟了,人是什么样我还不知道吗。然而等隔了一阵真在比赛的时候见到了——不通过任何媒介,面对面,近在咫尺的时候,那种像是朦朦胧胧的像素一下变成高 清无ma带来的冲击,让我实实在在地吃了一惊:他怎么长这样了?


还是那个鼻子眼睛,却远比海报上的更生动、更好看。未必是大众意义上的好看。我对人外表的美丑敏感度其实很低,尽管被叶秋怀疑过颜控,理由是身边很多人都长得不错,但这应该只是凑巧。在我这说谁好看的意思就是我变得总要去看他,搁在眼睛里不放过细节地看。还有一点就是,这会儿不抓紧看,之后可能想看他可能只能在电视上看了。于是我诚实地跟从了内心,把赛前赛后握手的时间稍稍延长,还让他跟我多说两句。他一脸不耐烦,薄薄的耳朵却红了,实在很好玩。但跟别的他喜欢我的证据比起来,这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


起初我还是觉得这事不太靠谱。不谈其他,我跟黄少天显然是两种动物,动静分明,恐怕不能长期凑到一块。后来我又觉得比起动物我可能更像是个空房子,如果他不小心跑进来了,我可以关上门让他出不去,只要我想。接着我又换了个角度,想象了些更实际的方面,竟然颇为顺畅,不但没膈应到自己还挺有兴趣。这就更骗不了人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也讲不出长久以来所有渴望仅限于此这类话,但我确实觉得这是件可以一试的事,甚至期待着它的开始。




问题是,现在黄少天没按计划走。


他那么聪明,肯定不会听不出我在那样的语境下循循善诱的目的,可他仍然把自己束缚在一个普通朋友的身份上,认真地、近乎赤诚地对我说:就想你过得高兴就好。


我本想打趣,笑他什么时候变成一个思想境界这么高的人了,可对着那坦然清澈的目光,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没有要求就不会有失望和怨言,这大概是感情中最万无一失的自保方式了。可黄少天绝非怯懦之人,他甚至就是怯懦的反义词,临场却步在他这说不通,要试探也会做得更狡猾。实际上他也没藏着掖着,接电话那会儿我就已经反应过来了,他说的那些等同于承认了对我的感觉,只不过这不是个常规意义上的表白。于其说希望我高兴是顾左右而言他的片儿汤话,不如更像是种我干杯你随意的表态。在过了校园情书那个单纯不掺杂现实因素的阶段之后,成年人的表白中总是包含着相应的感情要求的。在一段时间的揣测、试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之后,表白等同于一次亮兵刃的出招。


他却以握剑的姿势,向我送了一束花。




仔细想想,这应该是一种主动权的让渡。有时候我都觉得黄少天是不是太过沉浸于在我面前营造那个仗义洒脱的局气形象了,倒并不是说这些特质是假的,装出来的,他本来如此,只不过对着我的时候好像会下意识地放大这一面,大概总想提供帮助,又想让我感觉轻松。


不得不说习惯了和他插科打诨,气氛确实轻松愉快,觉得日子若能这么一直下去也不坏。但说不定等真在一起了,又会发现没有那么好。毕竟生活是复杂琐碎的,不像游戏那么快意恩仇,必然存在不少难以解决的客观问题,包括我身上已然袒露出的,对经营关系的疏懒,不愿被束缚和共情能力偏低的表现……有些终其一生都无法彻底改变,勉强去克服也可能会让我过得不“高兴”,或者不“好”。


可哪有人能真的一直轻松下去呢。


我想跟黄少天说你没有责任和义务要让我一直轻松高兴。这个小目标订得太大了,首富都只敢说先赚一个亿,你比首富还牛逼。


鼓楼前面的十字路口有对外国背包客男女当街闹别扭,险些把路给堵了,不愧是国际大都市的街头一景。我拐进便利店买了包烟,出来发现那俩老外总算不戳路中央了,一个赌气坐马路边上,另一个隔了几步站着,苦大仇深又满不在乎地吸着尾气和浮尘。北京的夜就是这个样子,粗糙的,带着颗粒。街上车如流水,红黄车灯浮在漆黑的柏油海面上,光束不断扫过他们这两块不肯挪走的礁石。两个人在一起的话应该早晚会吵架吧,这也属于不那么轻松愉快的部分,可我想不出黄少天会为了什么这么跟我吵,可能这方面我确实毫无经验。不过不在一起的未来倒是很好想象:就像他答应过的一样,想PK的时候我还是可以找他,或者是他来找我,没事打两把,在群里扯扯闲篇。直到有一天他敲我而我不在,他等了一会,也许下线,也许转头去找别人了,这就是故事的尾巴,想到这个画面我瞬间感觉仿佛吃了一大口芥末。




于是问题竟然又回到他那句话上了——我现在过得好吗?高兴吗?


好不好每个人的评价标准不同,我的反正比较简单。


从离开家门的那天算起,十四年,这十四年里我在做的基本上就一件事,那是竞技,必须专注。关乎荣耀我坚持过争取过,也犹疑过徘徊过,赢了很多次,有时也输,好在起码没被激流冲走;这行里大多数人的成绩配不上他们的付出,有些老朋友甚至没能赶上好时候,比起他们我幸运很多;哪怕在网吧收钱递水,10级20级练上去的日子也是平静甚至不乏乐趣的。只要手放在键盘上,无关的事物就被阻隔开了,痛苦离得很远,再说还有人在等着我回来。这么看来命运不曾向我展现过太多的严酷和不公。可以说对自己的人生我暂时还没有什么遗憾,简而言之,应该算得上“好”。


但要就这么放弃和黄少天再进一步的可能,我想那个缺口马上就会出现了。




敲开门时他正在刷牙,看到是我咬着牙刷愣住,嘴边一圈白沫的模样有些滑稽。


“没事我说两句就走。”


我跟黄少天讲老魏过去跟我聊的一桩往事。


“那会儿丫跟我吹牛,说自己当年在蓝雨招揽人才怎么有方:一个挺有天分的小孩,让他来蓝雨当职业选手,一听想得不得了,可家里不让,他就号称要绝食,家长拗不过只好放人——是你吧?看来没错了。其实我当年要打游戏家里也不让,我没闹,我直接离家出走了,揣着三千块去火车站随便买了张票,就这么到的杭州,拿的还是我弟的身份证。他才是真正的叶秋,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我跟他说这段话有两层意思:第一,你很勇敢,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但做法还是经过考量、是有边框的;而我没有,换句话说,我打定主意要做什么比你更豁得出去,所以你不用替我为难;第二,离家出走这种事有一次也可以有第二次,要是我因为跟你在一起而不得不再次出走的话,你得负起收留我的责任。


“哦还有,这次来带队真是我家老头子的意思,不出成绩可就没下回了。”


“……所以?”


“好好打,输了留哥明年再来的主意是行不通的。”


他眨眨眼,转头蹬蹬蹬冲进厕所把嘴里牙膏呸一声吐掉,探个头出来:“你当我什么了!”




这就是我和黄少天好上的全部经过。


没有互诉衷肠,也没有解释和承诺,一锤定音的音是一口吐出去的牙膏沫子。往好了想,也算水到渠成,不值得多费唇舌。而且在确定关系后,大多数时间下的我俩相处也还都维持原状,就觉得没必要为了形式而丢掉最舒服的方式。所以后来叶秋一度把我按在沙发上,让我“说出你的故事”,我实话实说,”没有故事”。可能大部分故事都被写到了沐橙爱追的那些剧集里,像我们这样的就摊不上了。倒是黄少天对此有些遗憾,某天心血来潮地说要不然这样吧老叶,咱们假装还没在一块,我重头认认真真再追你一次?否则这辈子你都没正经体会过被人追的感受多亏啊。言外之意就是他有过,我懒得戳穿这点炫耀的小心思,同时建议他还是把泛滥的男友力用在别的、有意义的地方来让我高兴。


年前我已经跟家里就这事摊了牌,而我这个年是在家过的,这起码说明再度家出走这个选项可以划掉了。也许他们只是不忍心对失而复得的儿子发火,或者尚未切实感受到此事的真实性,还是就彻底懒得去管,反正我已经跟他们声明过了,我和黄少天在一块是生理和心理做出的共同选择,少了任何一项就意味着生理和心理的相违背,俗称精分。站在二十九岁的尾巴上,人再精分就说不过去了。总得来说情况还好,还没解决的也会好的。不过沐橙提醒过我异地恋变数颇多,不容易坚持下来。不知道这和戒烟比哪个更难,所以我打算以毒攻毒,从现在开始渐渐减少每日烟量,乐观地想等基本上戒成,他也就该退役了吧。




黄少天终于见到我的第一句话,说的是他在过来路上看到自己住的酒店了。


“就跟你这隔了两条街,那么近,我特么居然生生绕了一大圈!”


“早说让你在酒店等,我也能省点心,自己非出来乱跑。”我把还热着的烤地瓜递给他,“别客气,孙翔请的。”


“现在这都能用红包买了?”他看到了,没多惊讶地接过去,顺手掰一半给我,鼻尖上呼出的白雾和地瓜的热气混成一小团,一边咬一边还在为走错路而耿耿于怀,“所以到底为什么好好的万寿寺不盖在万寿路上?那么大个城市多想个名字很难吗搞这种复制黏贴是有多懒?”


“帝都嘛,“我猜,”皇帝都希望自己活久一点,万寿无疆,多多益善。”


“这样啊……“他似乎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所以那庙灵不灵?早知道进去拜拜了,不过普通人也用不着万寿无疆,打个一折,长命百岁好了。”


我丝毫不奇怪黄少天会这么说,他是我见过最坚决的泛神论者,连王杰希神神叨叨的看相都信,还有什么是他不敢信的。然而那里面现在主要是个博物馆,不一定开放,我告诉他想去还不如去趟雍和宫。


他却说算了算了,就来两天还跑错一趟,不想再乱跑了。


“我以前从来不迷路的,刚刚一下完全懵了,就差怀疑一停电就穿越了。”


其实北京的路四四方方板板正正,沿着线走最不可能迷路,不过他这也不叫迷路,属于直接找岔地了。


“而且你不是让我拍照吗,不知道为什么,就我那会儿站在地铁口看街对面的那座庙,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很怪的想法,”他顿了顿,“觉得跟我打电话的那个不是你而是另外一个人。”


“声音模样一样的陌生人?”


“那不至于,认识还是认识的,但不是现在这个你。应该说是叶秋,不是你弟弟,就是名字没改回来之前的你。如果你没告诉过我你叫叶修,那叶修这个名字就是我幻想出来的,我怕我找的是个不存在的人。”


我大概听懂了,就像被弄错的地名:“就因为也是最后一个字不一样?”


“差不多吧,不是说有平行世界么,跳上出租车上我还在想真是这样的话怎么办,把你当九赛季之前的那个叶秋?还是告诉你后来的这些事情?不说总觉得不甘心,讲出来又没法自证,等等,你真的是——”


“嗳,”我看着他微笑,“我是。”


“……是什么是啊!”他上下审视的表情一秒破功,险些被地瓜呛到,“逗你玩呢老叶,你这么一本正经是想噎死我然后继承我的两千万粉丝吗!”就这么当成玩笑混过去了。有些东西就是这样,没法说清楚,形容得太具体就会丢失真正的含义,可看到特定的某个人又觉得非说不可,哪怕说了后悔。他拿我当这个人选我很高兴,因为我也是。


而且其实我懂他的意思,我自己有时也有同样的感受,这世界就是个巨大的迷宫弹球游戏,在小球不断拐弯碰壁着滚过来,滚到脚下之前,都要经历无数场不为人知的、秘密而又平凡的冒险。现在他站在我面前一边吃地瓜一边叨叨,伸手把围巾拨拉开点露出一段脖子,灰蒙的路灯从头顶洒下来,这一幕里本身就包含着某种侥幸——在过去任何一个节点上做出差之毫厘的选择都有可能让它不会发生。换个角度想,也可以是所有不经意的选择背后总有道隐秘的航标让他能够抵达这里:比如当年我上不上那列高铁,进不进那间网吧,离不离开嘉世,有没有在那个夏夜去敲开他的门……不,不用那么麻烦,只要他今天早上起来没有打开手机,订下一张飞过来的机票。


冒险者理应得到奖赏。


不过现在,我说,还是麻烦您先屈尊抬抬腿,爬到我这小破车后座上来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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